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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know that you probably won't see this ,but,i will dye with you

一个神秘的活动账号~

宜珍《千灯行》

《千灯行》——温莉的叶子


船下的河水流得静静缓缓,惠子坐在船边,托着腮想起了三途川的传说。据说人在死后七日至二七日间,魂魄渡河入地府,河岸边有棵衣领树,有脱衣婆将死者衣服剥去,交给悬衣翁挂在树上,树枝垂下的方式因生前的罪恶轻重而不同,据此决定死者在河水缓急不同的三个地点渡河。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婆婆总是会用这个传说来让她乖乖听话,说着什么“太顽皮的话将来渡三途川可是要吃苦头的!”


真的到了这么一天,似乎也就没有多么可怕了。


河岸的轮廓隐隐地浮现,连带着传说中那棵衣领树一并出现在了不远处。惠子眯着眼睛张望,却没有在树上看到脱衣婆和悬衣翁的模样,只是那河岸边似乎的确有个什么人,直到渡船缓缓靠近,惠子才能看清那人的身影。


是个长得很俊俏的男人,可惜坐在一架木轮椅上,腿脚不是很灵便的样子。男人年纪上去不大,一头长发却银白似落霜,他低着头像是在出神,一旁衣领树的叶子轻飘飘地落下,在他面前打了个旋儿,落在地面便消失不见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此刻正坐在三途川的渡船上,惠子甚至以为自己遇到了神明。


“大人,您来了。”


一路上一直沉默的船夫突然出声,男人便也应声回神,他轻轻颔首,望过来的眼神却是迷蒙的,像是泛着雾气的玻璃珠。惠子忍不住皱了眉,不知是因为船夫突如其来打破静默的粗噶嗓音,还是因为那男人似乎并不能视物的双眼。


靠近些就发现他连面容也是苍白的,被一身青衣包裹着,像是百妖谱中令人一见失魂的雪妖。惠子不禁暗自庆幸三途川的河水流淌得如此缓慢,好让这船在靠岸之前,还有机会能多看他几眼。她故意在上岸的时候走在最后面,就听到那男人对在她之前的每个人都问出了同一句话,声音低沉温柔的,像是自顾自的呓语。


“你见过,我的阿荣么?”


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否定的,男人虽没说什么,表情却显得有些失落。轮到她的时候,惠子的脚步迟疑了片刻,就看到男人抬起头来,冲着她的方向又问了一遍:“你见过我的阿荣么?大概有这么高。”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高度,惠子却只能抱歉地摇摇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后又连忙出声:“没有见过呢。”


男人的表情瞬间又变回了淡漠,速度快到让惠子一度怀疑刚刚他脸上闪过的期待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犹豫了片刻又问道:“你说的那个阿荣,到底是什么人呢?”


“快一点,城门马上就要关了!”


男人睫毛轻颤着,不再回应惠子的话。 船夫还在不断催促,惠子只能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那开满火红花朵的城门处走去。


转身前余光扫过那架木轮椅,旁边似乎多了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影子。可惜惠子离去得太过匆忙,她不确定在自己的最后一眼里,那个黑斗篷是不是伸出手,将男人肩上的树叶拂了个干净。


 

 

“起风了,回去吧。”


毯子轻轻柔柔地落在膝上,阿段突然觉得疲惫,却仍只是摇头:“这是今天最后一趟渡船么?”


“……不是。”身后的黑斗篷沉默片刻,依然据实以告:“这几天发大水,上面的村庄被淹了好几个,正是渡船繁忙的时候。”


“那再等等吧。”


身后便不再有回音,只是很快地,身下的木轮椅便被推动了起来。阿段连忙伸手抓住了轮子,语气里隐隐带着些恼怒:“阿烛,我说了再等一下。”


“回去吧,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烛隐藏在漆黑的斗篷下面看不清面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阿段抓住轮椅的手,“今天送来的都是同一个村子里的村民,再问其他人结果应该也是一样的。”


“走吧,过几日就是十五了,入夜之后还是有点冷呢。” 


 木轮椅吱吱嘎嘎地响着,轧在城门口木板铺成的道路上,拉长了两个沉默的身影。烛向来都是寡言少语的,但他记忆里的阿段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时,少年怯生生却又跃跃欲试着露出来的脸庞。


“听人说山里有妖怪,我就来瞧瞧。”他说,“说的就是你么?”


他自己应该早就不记得了。


烛极轻地叹了口气,轻到叹息声散在空气里很快就没了形状。可是阿段听到了,甚至还问了一句:“你不开心么?”


“没什么可不开心的。”


“可你总是有心事。”阿段坚持,“你身上都是曼珠沙华的花香。”


烛向来最不喜城门口那片曼珠沙华的花田,某日闲聊时曾说起过嫌它们红得太扎眼。如若不是内心烦乱无暇顾及,他出城时是万万不会沾染那花田半分的。


烛也不辩解,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假如……我是说假如,不找阿荣了可不可以呢?”


“为何?”阿段答得很快。


“你来这里也有近七十年了,若真有一线希望,他早就该出现才对。”


“也或许,是他还没有来呢?”男人只有在这时,脸上才会流露出浅浅的笑容,“我的阿荣,理当会长命百岁的。”


烛没说话,推着轮椅的步伐却是快了些。


“阿烛,我感觉我的记忆像是一片一片的在飞走。”阿段的肩膀放松了些,轻轻地往轮椅背上一靠。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感觉到城门上悬挂的灯笼摇晃出了明灭的残影。


“一开始醒来的时候,我还记得阿荣的声音和长相,后来就只能记得我们之间说过的那些话。到了这几年,除了他的名字之外,我能记得的好像越来越少了。”夜风果然有些凉意,他把膝上的毯子向上提了提,心里的落寞便更甚了一些。


在这个城中,或许只有他还能分辨得出温暖或寒冷,还保留着昼伏夜出的作息,违和得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虽然这里的人对他一向还算得上客气,不过阿段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也只不过是看在烛的面子上罢了。


如果没有他,自己怕是早就成了山间野外的孤魂野鬼,游荡上七日之后就会魂飞魄散得连个影子也不剩。


“至少现在是还记得的,不是么?”


烛的声音大了些,不过阿段这次却没有再回应,他怀抱着毯子,就这么睡了过去。


怕冷、嗜睡、越发虚弱的身体,一切的症状似乎都表明灯芯的能量在逐渐减弱。站在他身后甚至能看到细长的脖颈上凸起的脊椎骨,映衬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有些可怖。烛的眸色渐深,手中推着的木轮椅却依旧稳稳当当,从城门到阿段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可他总觉得好像只过了一瞬而已。


和这七十年比起来,这段路的确是短得过分了些。


直到烛把一切都安顿好,阿段也依然没有醒。近来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几乎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都等在三途川的河畔,循环往复不厌其烦地问着新来的往生者同一个问题。


“你见过,我的阿荣么?”


无望、且执拗。


他从阿段的住处出来时,城中已然黑透了,不断翻涌的浑浊雾气更显浓重,属于羁留者的狂欢时间也才刚刚开始。大部分往生者在城中停留两三天,在结清一身的功德或业障之后就可以被分去不同的地方转生,但还有一部分与阳间羁绊过深的,无法逃脱藩篱只能被困城中,等待着羁绊减弱之后再离开。偶有提着灯笼的引路者走在街上为亡魂开道,烛目不斜视地从一旁走过,引路者便纷纷停下躬身行礼。


“等一等,请等一等。”他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对他说话,声音微弱有迟疑,他却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面容姣好脸色苍白,她瑟缩着咬着嘴唇,却还是鼓起勇气把后面的话说了出口。


“那个,想请问一下,你是和刚刚在河边的……”


“喂,不可以随便开口说话啊!”她身旁站着的那个引路者立刻严厉地喝止,“烛公子,真是抱歉,这个往生者刚进城,还不太懂规矩……”


烛摇摇头,转身向女孩的方向走去。走近才发现她要比同龄的女孩子身量都高一些,因为紧张微微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角。他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坐在轮椅里的阿段,他似乎总是孤孤单单的,那么清瘦落寞的一个影子。


他很想在他身边陪陪他,可是他已经离得太远了。


“你问他做什么?”


“我……因为看他之前在找人。”女孩说,“心里也会有点好奇吧,想问他现在找到了吗?”


因为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发现了站在轮椅旁的黑斗篷,惠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喊住了他,这个时候发现他一直沉默着,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更加紧张了起来。惊惶地抬眼,不小心看到了他隐藏在斗篷之下的脸,惠子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


斗篷下面隐藏的那张脸上满是狰狞扭曲的伤疤,看起来像是烧伤,如同干裂的老树根一样堆叠着,将一张脸毁得面目全非。惠子不可抑止地浑身颤抖着,本以为按着引路者对这个烛公子的恭敬程度,自己一定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失礼而遭受到责罚,但这个烛公子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司空见惯一般的沉默冷静。


“你看到了吧,”烛甚至还有心情笑出声,“吓到你了吗?”


“啊、没……真是很抱歉……”惠子连忙道。


“他找不到的。”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倒让惠子一愣,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在回答自己刚刚的问题,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烛显然不是很在意惠子会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问道:


“喜欢他吗?”


“诶、诶?!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即使面对不认识的我也想要打听他的消息的话,应该是喜欢的吧。”惠子这时才发现,烛虽然面容可怖,一双眼睛看起来却十分的温柔清澈,他看起来没什么恶意,像谈论天气一样和她说着话。


“你叫什么名字?”


“惠子。”


“那惠子小姐,”烛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阿段仍旧每天等在三途川河畔,不断地询问又不断地失望,好像要从这种失望之中找到某种令他愉悦的证明。只是这一天似乎有些不一样,他在一群排队上岸的生魂之中,嗅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熟悉的青竹香。


眼前模模糊糊的,那缕青竹香也是模模糊糊的,来自站定在他面前的一个身影,他却只能隐约认出一个鸦发如瀑的轮廓。


“你见过,我的阿荣么?”他像往常一样问道,却分明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阿段。”他听到面前这人这样唤他,“我在这里啊。”


声音一如梦里醇厚温柔。


阿段双手死死地抓住轮椅的扶手,心神震荡间几乎想要硬撑着站起来,但又只能无力地跌回轮椅中。生魂理应是没有重量的,他却好像分明感觉有什么人伏在了他的膝头,用着他记忆深处遥远又熟悉的声音说着:


“我来了,来找你了,你开心吗?”


“我只是怕是个梦,当我觉得很好的时候很快就又醒了。”阿段喃喃道,伸手死死抓住了膝上那人的衣袖。


“你来找我的么?那这次可别再跑掉了。”


本以为真的找到阿荣的那天,他会狂叫、会痛哭,会跟他细数自己这七十年里所有的忧惧与思念;然而当那个一直思念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面前时,他才发现心里想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在阿段未曾注意的地方,幻化成男子模样的惠子任凭他攥着袖子,咬着下唇死死忍住哭泣。


那棵迎来送往了不知道多少载的衣领树后,有一道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定定地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像是一片单薄的黑色影子。


 

 

“请你,帮我一个忙吧。”烛低下头,用的是在城里难得一见的恭敬谦卑的姿态,“请你扮做阿荣的模样,和阿段在一起相处几天,一直到千灯节之后你们可以各自转生为止吧。”


“可是,为什么呢?”惠子不解,“有一个可牵挂、可惦念的人,难道不是很好的事吗?”


“他没有时间,也不可能会等来了。”烛从袖管里取出一片竹叶,无比郑重地放在了惠子的手里,“拿着它,就请你以阿荣的模样,尽你所能陪陪他吧。”


 

 

“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一年一度的千灯节就选在那天。”只有两个人的居所里,阿段和“阿荣”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哪怕就这么互相发着呆不说话,也觉得这一切都很好。


“咱们两个曾经也是一起过过千灯节的。”“阿荣”说,“一起许过愿望,也一起看过星星,你还记得吗?”


阿段一愣,脸上瞬间流露出抱歉的神情,“我这几年……记性变得很差……”


“没有关系啊,这一次重新许过愿就好了。”


“可是……”


明明是值得珍藏的回忆,最后却只能有一个人记得,这样的认知让阿段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攥紧了轮椅的扶手,下意识的习惯脱口而出:


“说起来,好像有几天没见过阿烛了,往常他总是每天都来的。”


惠子望着他的笑容一顿,一阵酸涩隐忍的情绪再次不受控制地在胸腔里蔓延开。


“那,或许是他最近比较忙吧。”她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喉咙说,“不说这个了,你是怎么会在这里等我的呢?”


“具体的细节我也记不太清,只记得我醒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眼睛差不多都瞎了,腿也断掉走不了路。”


“是阿烛救我回来,留住了我残余的魂魄,也准许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你一起转生,虽然我也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死掉,但是想到如果一声不吭就扔下你独自去转生的话,或许你会气得一个人偷偷哭的吧?”


话音未落,就有一大滴滚烫的泪水啪地一下落在他的手背上。阿段一愣,随后噗嗤一声笑开:“你看,就像这样。”


惠子不说话,只是伏在他的膝头,哭得更加伤心。那段在他口中模糊不清轻描淡写的记忆,因着那片竹叶,在她的脑海里变得分外清晰。


令人窒息的寒冬,积雪的竹林,被冰封的浑身是血的少年像只是暂时沉睡了,再也看不到有人为他绝望地哭泣。


“你出来,醒来啊!”那个面容温润清秀的少年哭到嗓音都沙哑,拼命敲打着那厚厚的冰封,很快他又像崩溃一般不管不顾地抱住了那个被冰冻的少年,隐隐有亮红色的光芒从两人之间溢出,那厚厚的冰封竟然开始渐渐地融化。


那是,曾经还是人类的阿段,和面容仍清晰可辨的阿荣。


“阿段,你别怕。”阿荣的眼泪也在迅速蒸发,“我会带你出来。”


冰层化尽,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少年静静躺在雪地里,神魂微弱残破不堪几乎拼凑不出原来的形状。阿荣跪在他身边,静静抚摸着他的脸,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阿段说:


“别怕,也不是很疼的。”


之后的记忆被迫中断,惠子回过神,是因为听到了头顶上方阿段传来的沉沉的呼吸声。


果然就像烛说的那样,阿段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如果不尽早让他了却心愿去转生的话,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神魂彻底消散了。心里的不安与担忧越来越多,她想要让他去床上睡得更舒服些,站起身来的时候就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静悄悄地飘了进来。


“我来吧。”他像是做惯了这种事,极其熟练地将阿段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做完这一切后,他看向惠子,目光里有着了然与怜悯。


“很抱歉要让你承担这些痛苦的记忆。”他说,“不过不会很久了,千灯节之后,我就会安排你们离开。”


“为什么,一定要在千灯节之后呢?”惠子不解。


“你就当,这是我一点点小小的私心吧。”烛眨了眨眼睛,惠子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微笑,她只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他你就是……”


“已经不是了。”烛摇头,“早就已经不再是了。”

 

 

七十年其实没有很长,却足以让人间重新换过一辈人,无论是什么样的爱与恨、秘密与传说,似乎都可以在时间里被轻易地忘记。


阿段也是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青森北端山上的竹林里居住着一只年代久远的大妖怪,以竹叶露水为生并不伤人,如果能够找到它,它就会为前来的参拜者实现一个愿望。


他其实没有什么非要实现不可的愿望,只是出于对传说的好奇,外加想要见识一下只吃竹叶不吃人的妖怪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就这么收拾了行李踏上了北行的路途。


倘若后来的他还能够记得,如果要问起这一生里最好的一天,那就应当是遇见阿荣的那天了吧。


和他决定出发的那天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天气。


就像神怪小说上写的那样,他见到了一个深居在竹林里的少年,就壮着胆子前去攀谈:“听人说山里有妖怪,我就来瞧瞧,说的就是你么?”


竹林里的青衣少年瞪大了眼睛,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眼里满是好奇与兴味。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对视了许久,少年才倏地笑开。


“对,说的就是我。”他的声音像是山里穿过竹叶间的风,“我叫阿荣,你是谁?”


如果、如果能实现愿望的传言是真的话。


阿段突然就想好了他应该许下什么愿望。


“你这片竹林真不错。”他像是中了魔,“介意再多住一个人吗?”


尽管在上山之前就从山脚下村民的口中听到了诸多关于“竹公子”的传闻,只不过似乎那些传闻没有一条能和眼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他宁愿相信阿荣是这片竹林的地缚灵,那么的懵懂纯粹、像是染不上这人生海海的尘埃。彼此初识时都尚是少年人,不懂迂回与试探为何物,欢喜就是欢喜,心悦就是心悦,沉迷就是沉迷。


“我想着你可能不常见过,我们这边每到夜晚总会有很多星星,特别亮特别亮的那一种。”夜风微凉,身边人的气息滚烫,阿段的耳边听不进哪怕任何一句话,眼里只有面前人柔软的双唇在开开合合。


“不会比你更好看了。”俯身过去,想亲吻就是想亲吻。


原本平淡枯燥的日子,也因为有另一个人的陪伴开始变得飞快。闲来无事两人就腻在竹屋里,任凭屋外日升日落,狂欢一般地浪费时光。他从来没有问过阿荣的来历,阿荣也从来都不说,就像他本该就在这片竹林里,本该在他上山的时候在这里等他来,问一句“你是谁?”


是一个带着满心的期待与赤诚,无念无想第一眼见到时就想要爱你的人。

 

 

“你可要多穿些,入夜之后怕是会有些冷呢。”惠子自己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确认细心地把阿段穿着的衣服细细打理好,“不必那么早急着出去,等到上面开始放灯,咱们再过去好不好?”


“我还是想早一点。”阿段敛着袖子轻声说,“上一次千灯节的记忆就被我漏掉了,这一次我想多留下一些东西。”


“好。”惠子露出微笑,即便知道他看不清,仍是重重地点了头,“那我们现在就去,早早地就去。”


千灯节原本是人间的习俗,每年的七月十五都会有善男信女聚集在河边,放下一盏盏燃着蜡烛的河灯,为内心所求之事做出祝祷与祈愿。因为那天阴阳两界大门洞开、百鬼夜行,原本只漂流在阳间河道里的河灯最终通通都会汇入进三途川,那是这里这一年中最有烟火气息的时刻。


河边有到得更早的羁留者,想要凭借这一点阳间带来的物什聊以怀念。惠子将轮椅推到河边一出平坦的地方停下,就听到阿段说:“第一次过千灯节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嗯?”


“我第一次和你过千灯节的时候,也是这样早早就等在河边的吗?”


惠子想了一下,微红着脸说道:“不是,那天咱们两个在竹林里胡闹得太晚,赶到河边时人都快走光了。”


阿段似乎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怔愣了片刻又忍不住闷笑出声。


惠子让自己深深地沉入进那段属于阿荣的回忆里,她听到自己用阿荣的声音一遍叙述一遍怀念着:“你那时是很高兴的,说什么这样整条河就都是我们的了,拉着我一起去放河灯,却不知道你那时到底许了什么愿望。”


“那你呢?”阿段问,“你又许了什么愿望?”


惠子没有马上回答,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不远处。那里站着一个身穿黑斗篷的身影,似乎不管阿段去到哪里,在他看得到或看不到的地方,烛都一定会在。


“就算什么都不说,至少你也可以和他一起去看看的。”她记得自己是这么说,“他很想和阿荣在一起再过一个千灯节,这是他的愿望。”


“谢谢你,这也是阿荣的愿望。”烛没有明确表态,温温柔柔地道谢。


“什么都没写。”惠子觉得喉咙有点堵,“放下去的纸船是空白的,至少在那个时刻,已经没有别的愿望了啊。”


 

 

“啊,你就不想许个要和我生生世世在一起的愿望吗?”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就算不许愿也会拼命做到的。”阿荣的脸在烛光中显得毛茸茸的,眼神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还不够。”阿段摇头,“我可太贪心啦,我想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就算死了也要在一起,转生的话也一定要在一起——诶你说这些纸船最后漂啊漂的,最后到底会漂到哪里去呢?”


“漂到能让这些愿望实现的地方去吧。”阿荣轻声附和。


 

 

视线所及的河水尽头,慢慢开始有烛光明灭着出现,开始只有几点,随后便越来越多。惠子生前曾经也和小姐妹一起在千灯节放过河灯,却从来没想到站在三途川的河畔,看到的景象会是这么的壮观。


燃着烛光的纸船像是载了一船的星星,一点一点占据了整个河面,从远远的地方亮过来,一直到照亮了整条三途川。阿段只觉得眼前渐渐亮了起来,那么暖融融的亮光,熟悉到让人想要哭泣。


“我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他喃喃地说,不知道“阿荣”有没有听到。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自己似乎也是这样在河边听着阿荣说话。


“你的愿望一定都会实现的。”阿荣望着河面,语气却坚定,“不管我们之间到底谁会先死去,都要在河边再等一等,说好了要一起转生,不可以一个人就这么走掉。”


“好啊。”他笑眯眯地应。


就这么等了七十年。


胸口热热的,像是有一团火在烧,身体却反而在这团火的对比下冷得更加难以忍受。阿段忍不住打着寒颤,摸索着握过了阿荣的手。


“说好了等你一起转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呢?”


我好像,已经坚持不了更多的时间了。


由于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当惠子意识到阿段似乎有些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重新陷入了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的状态中。烛径直冲了过来,因为烧伤而扭曲的双手颤抖地抚上他的脸,那张脸比惠子第一次见他时还要更加苍白,一双眼睛紧闭着,就好像再也不会睁开了一样。


“他……会消失吗?”这个念头不仅吓住了惠子自己,就连烛也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会的。”他深吸一口气,推起轮椅就往回走,“他胸口有我的灯芯吊着魂识,不会就这么轻易消失的。”


“灯芯,那是什么?!”


烛就不再说话,甚至把脚步又放快了些。惠子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却发现烛走的这条路并不是阿段回家的路。


“我们要去哪里?”


“送你们转生。”烛脚步飞快,说话尚且还算镇定,“没有时间了,他必须马上就走。”


“可是他甚至还没有醒过来呢!”


“他能用一个新的身份活在人世上,现在是不是醒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对!不是这样的!”惠子跑到轮椅前面拦住了去路,尽管气喘吁吁却依旧坚持。烛被迫停住了脚步,眯起了眼睛像是隐忍着怒气:“惠子小姐,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还请你给我让路。”


“你不能这样对他,他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惠子从袖口掏出那枚竹叶递还给烛,在竹叶离体的那一瞬也慢慢地变回了自己的模样。


“不管他有没有识破,但我不是阿荣,这个骗不了人!有的时候他自己坐在那里会突然自言自语说‘阿烛是不是好久都没来过了’,明明也在惦记着你,你们一起相处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不愿意告诉他你就是阿荣呢?”


原本热闹的街道顷刻间显得分外寂静,就连空气都几乎要静止。小心翼翼藏着的秘密以一种方式被揭开,烛眼眸深黑,深深地看了轮椅上的阿段一眼,并未出言反驳。


“惠子小姐,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并不是为了让你来教我在什么时间应该做什么事。”他说,“不需要让他知道我是谁,我只要他可以好好地活着,所有的心愿都能够实现,想做的事都有人可以帮他完成,只是这样就已经够了。”


“但他的心愿……”


“他想要等到‘阿荣’和他一起去转生,你已经帮我替他完成了这个心愿,那么这个人即使不是我也没有关系。”烛像是想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语气温柔。


“我已经被困在这里走不了了,但是他要好好活着,我没办法让他在这里停留更久,现在是最后的时机。”


“我亲眼看着他离开了我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如果可以的话,哪怕一次这样的感觉他也不想回忆,如果早知道会有那一天,说什么他也不会离开竹林半步。


“你就留在这里看家,我最晚傍晚就会回来的!”


“唔,可是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怎么办呢?”阿段笑着向他勾勾手,“过来,让我亲一下。”


外面天寒地冻,他的身边永远是暖的。


突然就很不想离开。


阿荣不知道的是,在自己离开之后,阿段就静静地躺在床上数着时间,等着他的阿荣会突然推开门对他说“久等,我回来了~”


他留在这里的意义,似乎除了“和阿荣在一起”之外,就只剩下了“等阿荣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竹屋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屋门被推开,阿段期盼已久的那张熟悉的面容就带着微笑出现在门口。


“你回来了!”他兴冲冲地从床上翻身起来,跑过去想要拥抱亲吻。


而阿荣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让他目眦尽裂的一幕——几乎被白雪压垮的竹屋、被冰封的爱人、和那个幻化成他的模样正在撕裂分食爱人魂魄的始作俑者。


“雪女出,早归家”,是他自己疏忽大意,才会给了潜伏在周围伺机而动的雪女可乘之机。等他赶走雪女,尽全力归拢好阿段被雪女吸食得残破的魂魄之后,他的爱人已经再也不可能作为人类醒来了。


“别怕,也不是很疼的。”


他这样说着,不知是在安慰阿段还是在安慰自己,“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真的很厉害的,对我许愿的话全部都可以实现哦~”


“你不是想要一直跟我在一起嘛,那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好不好?”


传说只知青森以北的山上有妖怪,凭着这大片的竹林就认定他的名号是“竹公子”,却再无人知道他的“烛”却不是那个“竹”。地府三千阴气凝结出的长生灯,以阴元做魂,以灯芯为魄,幻化出人形便可不受这天地约束,有点石成金之能。


他只觉得此生从未有一天如此庆幸过自己只不过是一盏灯,尚有灯芯可为引,能助人凝聚精魂。可是疼,真的太疼了,像是骨髓被人从身体里粗暴地抽出,他硬生生抽出自己的一魄埋在了阿段生魂的胸口,那灯芯闪烁着,很快就被吸纳进了生魂之中。


灯芯离体的那一瞬,冲天的业火拔地而起,张牙舞爪地笼罩了全身。肉体被烧灼着,魂魄被分割,可是那时的阿荣却是笑着的。


阿段,你看。


有我在,你也不用害怕。


双腿被撕裂不能再修复,那我就做你的双腿;双眼被冻坏不能再视物,那我就做你的双眼。你会等到那个和你约定好生生世世的阿荣,然后和他一起轮回,你说这样好不好?


失去一魄的长生灯必须要依靠地府的阴气才能存活,他带着阿段回到地底,从此阴阳两界就只剩下了烛。


“阿荣”这个名字,除了清醒过来的阿段以外,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

 

 

转生门比想象中的看起来小一些,惠子架着阿段站在门里,无措地向外张望。


“走吧。”烛向她挥挥手,很疲惫的样子,“走进去之后记得就不要回头,不然再活一世的人生会很艰难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走呢?”


烛只是摇摇头,声音很轻,“走吧,我有不能离开这里的理由。”


“快走吧,转生之后也要好好生活哦。”


他最后最后看了阿段一眼,用力地推上了转生门,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


不知道是不是惠子的错觉,她仿佛从烛那张伤痕斑驳的脸上依稀看出了他曾经的样子。面容清隽的男子向她微笑着挥挥手,一点一点消失在了那扇被关闭的石门之后。


与此同时,阿段的胸口好像有红光一闪,只一瞬却又很快不见。

 

 

青森高中,第一节早课铃响起时。


少年背着书包踏进教室,走到座位前却被桌子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礼物吓了一跳。他随手拣起桌上的一个粉色信封,看着上面写的“致段君”的字样,忍不住挑了挑眉。


“喂,少年,还是很受欢迎嘛!”前座的大野转身冲他眨眨眼,“一年一度的告白日,一大早就收获颇丰呢!”


“乱讲,里面我姐的礼物至少要占一半。”少年漫不经心地笑笑,拿起另一个写着“致惠子同学”的信封展示给大野看。


“什么嘛,话说我也想给惠子姐姐写信啊喂!”


“你倒是给我消停一点吧!”


教室里的喧闹直到老师进来后才堪堪消停,这今天比较不一样的是,老师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校服背着双肩书包的少年。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转学生,以后就要和我们在同一个班级学习了哦~”老师拍拍少年的肩膀,“下面就由你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大家好,我叫阿荣,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少年乖巧地鞠躬,随后便顺着老师指给他的方向找到了空位置坐下。阿段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桌上堆的礼物,这个时候才抽出时间看上一眼新来的转学生。转学生长得白白净净,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只是眼角不知为何有着一小片烧伤一样的伤疤,像是将落未落的泪滴。


“哎,你是我的新同桌啊?”他用胳膊肘撞撞邻座的少年,为了表示友好,甚至还从自己收到的那一堆礼物里挑了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递了过去。


“认识一下,我叫阿段~”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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