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正在输入...“520”

I know that you probably won't see this ,but,i will dye with you

一个神秘的活动账号~

范二 《琉璃盏》

《琉璃盏》——不喜欢起名的狗尾巴草


1.

下雨了。

 

雨滴砸在地上的声音其实很神奇,还没有积水的时候是扑簌扑簌的,落在水坑里砸出水泡时是咕噜咕噜的,王嘉尔听说过,扑簌扑簌是可以看见的万物复苏的声音,咕噜咕噜是不可以见到的万物在生长的声音。不管怎么样,雨点儿砸在脚下的时候,处处都是生机。一滴两滴,千滴百滴路过冰冷的大厦,又砸在某一瞬间偶然抬起的脸颊上,扑通,或许也砸起水花了吧,王嘉尔不确定。身边背着书包的男孩子匆匆忙忙抬手解下书包,从侧边格子里掏出一把葵色的伞,撑开的时候确实像棵向日葵,再一瞬间四周都是五颜六色的向日葵,怎样行色匆匆都得停下来撑伞。

 

王嘉尔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他的帆布鞋早就发黄了,踩在泥坑里也没什么心疼的,早点跑到可以避一下的地方显然更重要一点。王嘉尔戴上卫衣上的帽子,抬起脚踏进了泥坑里,雨水还是扑通扑通的,他想起在记录片中看到的岩浆,冒着泡的、奔腾的红色,扑通扑通的,人沉进去了无痕迹,哪有什么生机。王嘉尔一点儿都不喜欢雨天,他在雨里奔跑,要把喧嚣甩掉。

 

他在一个很蹩脚的街角停下来,车辆在这里拐弯,灯光却照不到这家店面,王嘉尔路过很多次都没有留意过,在一片霓虹招牌的店铺里还藏了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店面。店门前刚好有个下水井,王嘉尔身上滴下来的水也汇在积水里流进其中,打着旋儿的水流好像连他也要拽进去。没有台阶,那扇木门下乌黑油亮的门框就泡在雨水里,王嘉尔瞧着那木头应该也不便宜,倘若拿去什么古玩市场大抵也是个他不敢想的价格。门上挂了盏灯笼,火光似明非明,雨滴倒是一点儿没溅上,有点邪乎,又也许连糊灯笼的纸都是极好的材料,滴水不沾。王嘉尔扯了扯嘴角,这是是一家他去不起的店,准备离开时身后又开始喧嚣,他不得不扭过头来看这家能躲避一会儿的店铺,“就当是客人逛一逛也不会被赶出来吧。”

 

“打扰了,有人在吗?”王嘉尔进门时风铃响了起来,声音不大,王嘉尔还是吓了一跳,慌忙抬起头来往上看,明明店门古色古香,这风铃却是用螺丝螺母穿的,琢磨不透,没进来以前对这家店的所有想象都不对,本以为是家茶馆书店甚至是古玩店的想法全都错了。

 

“你…怎么进来的?”坐在藤椅上的男人被惊醒,脸上盖的书本滑到他的怀里,弄皱了他浅灰色的家居服。王嘉尔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在两个架子中间看见了声音的主人,不只是声音,主人也透着一股子慵懒,半倚半靠连眼皮都懒得抬,疑惑倒是真的疑惑。

 

“我…推门进来的。”王嘉尔局促起来,他好像来错了,又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睛在屋里打着转,外面看起来没那么大,进来才觉得这店面大的可怕,木头的置物架摆了十来个不说,正当间儿还有个不小的鱼池,仔细看店主手里还攥了根鱼竿,稀奇,像在吃泡面的时候非要搁上一副刀叉。

 

店主人愣了半晌,两根细长的眉毛也拧在一起,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盯着浑身都在滴水的王嘉尔,绝对算不上友善。王嘉尔打了个冷战,他觉得自己被只野兽盯着,下一秒就会被撕碎。门口的一小片地面被王嘉尔身上滴下来的水浸湿,在隐隐有了汇成一滩积水的趋势时店主人不再盯着他,好像一场无声的对峙草草收场,血液回流,松了口气,可王嘉尔还是冷,他在雨里泡了太久。

 

“第一个架子后面有浴室。”店主没在看他,书扣到脸上又躺了回去。“现在还有新毛巾和新衣服。”声音从书本下传出来,闷闷的,王嘉尔没拒绝,不想去想是否合乎情理,是否礼貌体面,这是今天他收到的仅有的一点点暖意,他不舍得拒绝。

 

再出来时王嘉尔换了一套和店主同款的家居服,浅蓝色,衬得他更白了。他看清每排置物架后面都有一扇门,阔的不像话,擦着头发的少年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句“嚯”才赤脚走到了鱼池边上,蹲着看池子里的小鱼儿,鱼挺给他面子,一共七八条全游到他跟前儿趴着,好像是来参观他似的。“这些架子上摆的,你都卖吗?”王嘉尔伸了根手指在水面上划来划去,余光全放在藤椅上。

 

“啊。卖也行。”原来没睡。男人把竹节做的鱼竿儿随手一扔,书本细致地合上放在了旁边的架子上,上边还摆了个平板,像是最新款,王嘉尔没来得及把眼神收回来,和那双眼睛撞了个正着。“不过,你知道这些个物什都是什么吗?”

 

琉璃。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王嘉尔认得,他眨了眨眼睛没张口。

 

“这些都是琉璃,现在不招人稀罕的。”听着无所谓,王嘉尔心口却有些不舒服。“你早点走吧,天都黑了。”

 

这是开口撵人了,“是要打烊了吗?”

 

“我这就走。”王嘉尔把毛巾扯下来搭在脖子上,“我能再来吗?”

 

“要还你衣服的呀。”还是那个湿漉漉的站在雨水里的男孩,喧嚣不在了,依然不喜欢一个人的下雨天。

 

“你还能找到这家店就过来吧,找不到就算了。”他没管王嘉尔脸上的疑惑接着说,“谢谢你做我的第一个客人,但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我叫林在范,找不到这里的话至少还知道名字。”

 

很怪,又说不上哪里怪。“我叫王嘉尔!肯定能找到的,下次我在打烊之前来。”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王嘉尔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潮湿的水汽,路边的积水重新灌进他的鞋子里,每走一步都在咕叽咕叽响。还没走到路边,汽车喇叭响了起来,大概是怕溅起的水幕泼到王嘉尔头上,放在小时候一定是让人开心的事儿,现在却觉得吵,明明在店里就什么都听不到。

 

在店里什么都听不到。王嘉尔回头看,那盏灯笼还亮着,天黑后竟亮的刺眼,“都不知道几点打烊,笨蛋王嘉尔怎么忘了问!”

 

他不知道,这家店永远不打烊。

 

 

 

2.

那天之后没再下雨,雨季好像突然过去了。王嘉尔带着一身消毒水味儿上完课才想起来看看天空,他听说一个人倘若一天里有时间看一眼天空的话,那么这天就过得还算悠闲,不是黑压压的天,连云朵都高高地飘着,和下雨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一样,倾泻水流的云朵被堵住了,只剩下轻飘飘的。再往前数上很多年,那时候是女娲补上的天,不忍人间疾苦的有着长长尾巴的天神,捧着五色石把那个洞口堵住,地上一个个平凡的小人才能活下来。王嘉尔不相信,如果真有不忍看到人类受疾苦的天神,那怎么他身边一个都没有?他也不信,琉璃就是女娲补天的五色石。王嘉尔掂了掂手里拎的蓝色家居服,可他不能否认琉璃是真的绮丽。

 

总想去看看。

 

风铃响起来的时候,林在范还是很惊讶的一张脸。王嘉尔戴了眼镜,林在范在铁艺的小工作台上搓着什么,听到门开手指一抖,绿油油的粉末撒了一手。王嘉尔看清了林在范眼皮上的小痣,嘴角都勾了起来,把纸袋随手放在柜台上,拎着在图书馆打包的冰美式往那边走。“不是有风铃吗,怎么还会吓到?”咖啡杯放在他脚边,王嘉尔跟着林在范蹲在鱼池边上,看他用鱼池里的水洗手,绿色一圈圈晕染出去,水面上都是显眼的涟漪,泛在水面上,泛在谁的心坎上。

 

“没想到你还能找到这里,有点惊讶。”林在范甩了甩手,眼神落在不远不近的那几条鱼身上。

 

“鱼没关系吗?”王嘉尔实在不知道找到一个曾经来过的店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但在鱼池里洗手的行为让他有点惊讶。

 

“没关系,他们活了好几百年了,死不了。”林在范眼神落在那杯咖啡上,不请自来的小朋友还带了伴手礼。王嘉尔那两颗小门牙久违地探出头,真真觉得林在范古怪又有趣,“它们活了几百年了,那主人又得多少岁了哦。”林在范盯着咖啡没打算回应,自顾自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才拿起那杯咖啡,有点小心翼翼,“这是给我的吗?”还没等到别人开口,他又开始嚷起来,“别吵了,再吵真把你们卖掉。”

 

王嘉尔又笑,并排蹲着的两个人,毫无嫌隙地说着话,很久之前的事了。胡同口的大槐树下他和弟弟并排蹲着,瞧着俩人从山尖捉到的甲壳虫大杀四方,咯咯笑的时候对面的孩子恼羞成怒,眼看就要在自己脸上来一拳时,他弟弟也是这样喊的,奶里奶气,“不许耍赖,你们要是打我哥哥我就去找你们家长”,一点杀伤力都没有。那时候被囔的是坏小子,可眼下被嚷的是谁呢?

 

王嘉尔没说话,也不是个复数。

 

“看来你真的活了很久啦,除了鱼,这些琉璃盏也会说话吗?”王嘉尔摸了摸游到自己面前的金鱼后背,林在范刚喝了两口的咖啡喷到了池子里,鱼好像蛮嫌弃,三三两两游走了。王嘉尔这回进门的时候留意了一下,虽然车挺少的,但远处的汽笛声都能听个真真切切,但一推开门,就只有风铃声,古怪,是真的古怪。

 

“哈哈你发现了。”

 

“鱼活了几百年是真的,我…活了…”

“两千多年了吧。应该。”

 

 

 

3.

王嘉尔在排队买草莓牛奶时笑出了声,什么嘛,两千多岁还是小孩子口味。

 

他刚下了选修课。历史老师给大家讲野史,说是西施收到的唯一一件定情信物最后也没能留在自己手里,王嘉尔偏着头看枫叶纷纷扬扬往下落,火红火红,绚烂又美丽,连枫叶都如此,西施又怎么可能没有其他人爱慕。王嘉尔手上还有被消毒水浸出来的死皮,不疼但是不怎么好看,他把手掌合起来在心里嘀咕老师胡说,就听见老师又开了口。老师说,范蠡送给西施的小玩意儿,还是小姑娘的西施就喜欢得不得了,再也没有收过别人送的东西,可是她那么美,她的人生她说了不算。那个揣着定情信物的小女孩在被迫和亲前把信物还回去,眼泪就那么嵌在了那个石块里。老师又说,那时候琉璃不叫琉璃,叫流蠡。王嘉尔鼻头有点酸涩,世界上就是没有美好的事,可他又不甘心,他想起那个摆了几百樽琉璃盏的老妖怪,他想去问问他。

 

也许只是想见见他,枫叶飘扬的秋天,想拽着林在范一起看。

 

“所以,你真见过西施?”林在范好久不摆弄那些五颜六色的粉末了,他在转台前有模有样地捏着软乎乎的泥巴,脑门上有一滴汗要淌下来的时候歪着头在王嘉尔的半袖上蹭了蹭,过于亲密而不自知。

 

“啊,见过,是挺好看,不过都秋天了你怎么还穿半袖?”手伸到王嘉尔裸露的手肘上掐一把的时候又停了下来,他连指甲缝里都是泥,王嘉尔咧开嘴笑,圆圆的眼睛只剩下一个小月牙。“不是问她好不好看,我想问范蠡真的送她琉璃了吗,最后去和亲她得多难过啊?”林在范也跟着笑,使了点小法术把手上的泥全清掉,一把抓住了王嘉尔的胳膊,“今天怎么没给我带草莓牛奶?”王嘉尔斗不过老妖怪,一边后退一边求饶,“我等会再给你买,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

 

林在范说的轻飘飘的,哪有怎么回事,爱过,快乐过,没有遗憾,“小姑娘比你想的洒脱多了,也不知道你一天脑瓜子都在想些什么。”

 

在想妖怪就可以活两千年吗?妖怪也会觉得别人相信有妖怪这件事情神奇吗?妖怪都是两副面孔吗,一见面就凶得很叫别人去他的浴室洗澡吗?妖怪自己一个人生活就不会孤单吗?妖怪也能像天神一样让人脱离痛苦吗?在想自己躲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在想为什么每一个琉璃盏样式都差不多呀林在范,有几个我觉得都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你真厉害。”浮夸的表情逗笑了林在范,带着两颗痣的咪咪眼儿和最开始一点都不一样。

 

王嘉尔知道林在范真活了两千多年的时候一点儿也没吓到,围着端着咖啡喝不是不喝也不是的林在范转了好几圈,无声的对峙那头的人变成了林在范。这次是王嘉尔来参观,木架子上的圆溜溜的琉璃他也背着手挨个去看,流光溢彩好像不够描述,细长圆润的瓶子把极光装了进去,好像能看到底又好像不透明,王嘉尔最后搞明白,是有光从琉璃的瓶壁上透过来,盛大绚烂,是当时的无措的眼睛也是现在的笑眼,无声的对峙里王嘉尔又赢了。

 

“还在想这是做的第多少樽琉璃盏。”

 

“第五百一十九樽。”林在范总是挑自己想回答的问题回答。

 

“哇马上就是520了啊?”林在范又歪着头疑惑,五二零怎么了,五一九又如何,他古怪,王嘉尔比他还古怪。

 

“啊?你不是又有平板又有电视么,咋会和世界脱节的,年纪大果然有代沟!”林在范还是知道代沟和年纪大的意思的,扬手又要把人捉起来。

 

“好吧我告诉你现代人对520的硬生生的浪漫。”王嘉尔不再躲,让林在范抓着,和他面对面站着。

 

王嘉尔第一次就该发现的,林在范的店为什么古怪,四根乌木下的那个养鱼池为什么有落叶,打外面看小小的店怎么有那么大的空间。只顾着看一条条的红绫错落垂坠,迷蒙下用了好几个瞬间才看见那个脸上扣了本书的好看妖怪。有光点闪烁着降落的时候就该发现的,这根本就不是能藏匿在钢筋水泥中的天地。一抬头就是云端的庭院,如果主人愿意,落叶就能精准落到发丝上的地方,只顺从林在范心意的地方。怎么才发现,这儿就是林在范的心田,那个留着偏长头发的妖怪,给自己造了个梦。

 

“那五百一十八樽,其实每一樽都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尽管很像。我最喜欢的是第七排架子上最右边的那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它。”

 

“你也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你。”

 

王嘉尔的手指在背后一下下抠着快要脱落的死皮,安慰自己一定不会被扫地出门,店里忽然就刮起了风,红绫从错落变为交缠,没掌蜡烛的灯笼也在半空中晃,砸在乌木上闷闷地响,砰砰,砰砰。好像连声音都变得嘈杂起来,王嘉尔听见鸟扇动翅膀的小小轰鸣落在耳侧,有人在堂皇。

 

以为波澜不惊的妖怪,心里还是起了风。

 

 

4.

 

从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是的过往和曾经。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你。”小男孩儿躲在父母身后还是要伸出两根手指拽住王嘉尔的衣角,六岁时的王嘉尔绝对不是讨人喜欢的样子,干瘪甚至头发都稀疏发黄,整个福利院里比他讨喜的小孩子多了去,他的弟弟还是选择了他。

 

王嘉尔有了爸爸妈妈,有了弟弟,有了个和弟弟同款的红色小书包。他开始笑,因为他上学的路上有弟弟跟在后面挥手,那个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小孩攥着小拳头保护着自己。王嘉尔高中时选了个寄宿学校,是品学兼优的孩子才能去的学校,爸爸妈妈开心地直哭,才上初一的弟弟也跟着哭,他不想和王嘉尔分开,王嘉尔捏他的脸蛋儿,“周末回来给你带煎饼果子,别和爸妈说,等我毕业典礼我肯定是学生代表,我内定你上来献花。”小孩多好哄,一直记着这件事儿,毕业那天在车上给他打电话,叽叽喳喳叫他哥哥,“我和爸妈马上就到了,你可别致辞时候掉链子!”王嘉尔嘎嘎直笑,想着后天弟弟毕业典礼时候,小朋友致辞时自己上去亲一口他脸蛋儿,大庭广众的会不会也会像电话里那样唧唧哇哇。

 

他给弟弟定的那束波斯菊没能送出去,弟弟要送给他的那束花也已经看不出模样。父母的车失了事,为了躲开横穿马路的行人,一头扎在了路边的水泥柱上,只有后排的弟弟还有呼吸。王嘉尔,又没了爸爸妈妈。

 

甚至眼看着,弟弟也要失去。那个叽叽喳喳的小朋友伤到了脑干,每天只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戴着呼吸机。只有他自己。穿着爸爸的黑西装操持后事的只有他自己。保险公司从不在意是不是时机合适,片刻不停地凌迟,“你父亲的意外险受益人是你,你母亲的受益人是你弟弟,鉴于你即将成年,我司不代为保管,很遗憾你弟弟不久后…”

 

“去你妈的,我弟一定会没事儿。”不管医生怎么说,他弟弟一定会没事儿,他把所有的钱都押在了医院,他要那个吵闹的小孩回来。他上了离家最近的大学,每天都与消毒水味作伴,还好那个小孩从夏天撑到了秋天。

 

可他看见那张脸蛋儿就会想起,是在他毕业典礼的路上,这个小孩没了父母。他逃避,所以他相信了那扇木门后的光怪陆离,假如没人拯救自己,那他躲一会儿也没什么的吧。他不再总是做噩梦,他开始梦到一只老妖怪,自己梦里的自己惊醒的时候。

 

王嘉尔梦到自己,哭着醒来。趴在床边盯着他看的林在范吓了一跳,眼睛都要瞪圆了,王嘉尔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林在范又吓了一跳。“怎么总是哭啊,来见我的时候明明天不怕地不怕。”他替他擦眼泪,妖怪的手温温热热。

 

“全都是因为我…”谁也不曾见过的脆弱。

 

“不是因为你,人生有一万个分叉,几百个分叉时你被拎回家,几千个分叉时你又考上了最好的高中,那另一个分叉里的你呢?你走过的路都是你的选择,别人走过的路就不是他们的选择吗?就算再来一次,你那个可爱的弟弟也会把你带回家的。你不能自责,他们只有你了。”

 

王嘉尔想起最开始那个小心翼翼的妈妈,问他喜欢一楼的卧室还是二楼的卧室,给他铺了蓝色的床单又怕他不喜欢,说喜欢别的颜色一定和她说;总是躲在报纸后面偷偷看两兄弟是不是挑食,看谁不吃胡萝卜就要弹脑瓜嘣儿的爸爸;嚷嚷着不许耍赖不许欺负我哥的弟弟;甚至还有这个用自己细长指尖儿给做自己擦鼻涕的妖怪。梦里的他流着鼻涕扑进妖怪怀里,梦醒了他还要扑进那个怀抱里。

 

梦里梦外,都喜欢你。

 

 

“咳咳咳…怎么突然刮了这么大风,你不说要给我买草莓牛奶吗,赶紧去啊!!愣着干嘛!!”

 

终于排到了王嘉尔,他想,买一杯就好了吧,和他喝同一杯就行了。

 

 

 

5.

饮品店的积分卡攒了几十个小红章时,林在范打打响指给王嘉尔造了张学习桌,王嘉尔基本上都用来打瞌睡,也不怨他,王嘉尔从医院出来再回学校本来就很晚了,还得翻墙才能回宿舍。林在范瞅瞅王嘉尔的牛仔裤上越来越多的破洞,又瞅瞅手里加奶又加草莓的草莓牛奶,喝了人家几十杯饮料,总得回应点什么。

 

“那什么,我可以给你变张床……”

 

“好的我明天就搬过来住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王嘉尔这会儿又不困了,打着挺说好好好。林在范拿他没办法,他愿意住就住吧,想着摸了摸王嘉尔的头发,学生连发丝都有股消毒水味。林在范自己的头发也不怎么样,王嘉尔说怎么也不见长,是不是年纪太大了头发都不长,林在范想了想,他自己的头发确实两千年来都没长过。

 

“在范老爷爷,你变出来的椅子好硬,我尾巴骨太疼了。”恃宠而骄说的就是王嘉尔了,林在范放下手里的书把王嘉尔拉到藤椅边上站着,明明就不是椅子硬,是王嘉尔在医院硬邦邦的墙边坐了一下午,还当林在范什么都不知道,眼睛一看就肿得很不像话。

 

“什么软呢,云行吗?”林在范掐了掐王嘉尔的后颈,用了一点点力气往下按他,王嘉尔放宽了心往下坠,一屁股坐在云彩上。林在范拍了拍王嘉尔的脑袋,让他好好睡一觉,林在范做的这樽琉璃盏就快脱模了,他得抽空取出来。末了又回头问蜷在云朵上,手指却在颤抖的王嘉尔,“等会儿吃豆角儿行吗?”瘪嘴的学生哪有力气回答他,林在范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去做饭。能打个响指能解决的事令人庆幸,可解决不了的事情还有那么多。

 

林在范其实不用吃饭,王嘉尔来了以后他也跟着吃。最开始,赖在这儿的小朋友自己带两个饭团,后来又开始点外卖,外卖哪里找得到这里,王嘉尔还得撅着嘴巴到马路边上自己取回来,林在范看着欢喜得紧,瞧着电视里现在锅碗瓢盆的样子给王嘉尔也造了一套,粉色的,和王嘉尔撅起来的嘴巴一个颜色。秋天还没过去,豆角儿也是王嘉尔在菜市场上买的最新鲜的,林在范鼓捣着那些锅碗瓢盆,却觉得那叮叮当当的响声是王嘉尔掉的眼泪。

 

“结果不太好吗?”林在范给王嘉尔夹了一筷子菜,是他从前绝对不做的缱绻事儿。

 

“嗯。”

 

“那家子人还堵你吗?”是王嘉尔下雨天也要拼命跑着甩掉的喧嚣,不知道从哪里收到的消息,知道王嘉尔的弟弟脑干受了伤,流着泪干最残忍的事儿,“求求您了,救救我儿子吧他才二十岁,他不能因为心脏病就这么一走了之。”可病床上的那个孩子也才十六岁啊。

 

“嗯。我昨天报了警,限制接近了。”王嘉尔把那根豆角儿塞进嘴里,一下一下嚼。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他们也没做错什么,只是想求点希望罢了,我却想着,跟我非亲非故,你的死活又有什么重要的,我只想着,都无所谓,几个人死去又如何,我弟弟要是能好好的就好了。”

 

林在范听见了叮叮当当的响声,王嘉尔的眼泪浇在了米饭上。他攥住小男孩颤抖的手,用力握了握,笑了笑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一下一下地蹭,“不啊,这很正常,换成我也会这样。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嘉嘉。”

 

他叫他嘉嘉,他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也没说过弟弟的病,更没说过自己雨天躲到林在范的店里的原因。

 

“林在范啊,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踢了被子,你就蹲在我床边一遍又一遍重新给我盖上,我伸手抓住你,和你说医生说我弟弟受损的脑干越来越严重,可以说到了脑死亡的程度,医生问我,我弟弟喜欢什么颜色呢,我说白色,医生说那病号服就不用脱了呢。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梦里的你,我说我不敢自己去医院,你陪我好不好,你点头。我说我也不想自己排队买草莓牛奶了,要你陪着我,你也说好。”林在范的脸还贴在王嘉尔的手掌上。

 

“林在范,我要自己一个人了,你陪着我好不好,我明天要自己坐公交去医院,你和我一起好不好?”林在范还是觉得那双手在发抖,连带着自己的手也跟着抖,琉璃做的碗当啷掉在地上四分五裂,他好像得受到惩罚。

 

 

林在范在明代那会儿看过一个话本子,说有个卷帘大将的人打碎了一樽琉璃盏被贬下凡间西天取经了。这惩罚太轻了。他也打碎过一盏,在两千多年前他头发就这么长的时候。

 

天神各种各样,妖怪也是,林在范的老师是块会开花的石头,不同于人类那么晚才发现琉璃,他老师早早就在树洞里用琉璃作花瓶。林在范的从他那学到的,远远不及从那樽琉璃盏身上学到的。他上山采了两根黑漆漆的树杈,插进了碧绿泛着光的琉璃盏里,那盏却开了口。林在范吓了一跳,一下子坐在了石墩上,他听那会说话的琉璃讲,这两根小树杈叫迷榖,把它戴在身上永远不会迷路。林在范走到哪里把那樽盏背到哪里,他的老师在后面冲他嚷嚷,“这琉璃比你年纪还大,我和你父亲拼了老命留了故人的气息在里面,一点儿容不得闪失。”林在范听了个大概,他只知道这琉璃倘若化了形,一定是个芊芊少年,他听他说的。琉璃要化形那段日子,林在范收到了家人的命令,不能再胡闹了,他咧开嘴背着那个未来的小少年翻山越岭,“你一定是个娇滴滴的样子,瓷白瓷白的像个小姑娘。”琉璃跟他吵,说什么化了形也要跟他打一架。林在范胸口中了一箭时没觉得痛,低头一看包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胸前,碎了一地的,再也发不出光。

 

林在范想起这个破瓶子说的话,“你们莫奇几百代单传,你可小心点吧,你要死了梦里得死多少人。”林在范是只莫奇,能把噩梦吃掉的妖怪,可他用来存放噩梦的瓶子,不在了。他不再长大,他的发丝不再生长,他不吃饭,也不老去。他做了一樽又一樽琉璃盏,有的会说话,有的两千年也没开过口,没有一盏,是碎掉的那盏。

 

所以他在梦里陪了王嘉尔那么久,可是梦醒了眼泪滚烫着砸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才想明白,他只能在梦里陪着王嘉尔。

 

这是惩罚。

 

 

“不好。梦和现实有什么关系呢。”林在范低下头去捡碗的碎片,原来妖怪的眼泪也是温热的。

 

“好,我以后不再来了,谢谢你的衣服。”林在范知道,他说的是那套他临时起意给王嘉尔变出来的崭新家居服,蓝色的,王嘉尔穿着特别好看。

 

 

 

6.

王嘉尔把积分卡全都丢掉了,梦醒了,他还得独自生活。

 

叶子全都落光那天,给他弟弟在病号服上别了个钢铁侠徽章的医生给王嘉尔打来了电话,脑干损伤本身就不可逆,他的弟弟那么久的坚强也敌不过恶化的速度。王嘉尔早就知道了,医生给他打电话不只是说这些。他弟弟十六岁的生日礼物,是在全家严肃的表情下度过的,他说:“我想要的生日礼物,是份器官捐献志愿书。”那个十六岁的男孩,一直就是个天使。他站在光秃秃的树下听医生委婉地和他说这件事,新开业的商铺送给路边的小孩子一个气球,小小的手掌没能抓住,气球挂在了旁边高高的树上,干枯的树杈让这个气球岌岌可危。小孩子扬起脸蛋儿一动不动地看着。

 

“要我搬个梯子帮你拿下来吗?”王嘉尔捂住手机的话筒和那个小不点儿说。

 

“不用啦,谢谢哥哥。”

“我妈妈说过,人不能老是看着过去,难过一会就得了。气球飞了就飞了吧,我以后有钱了就买一百个。”

 

王嘉尔说了句好就挂断了电话。

 

弟弟被诊断为脑死亡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王嘉尔意外地知道了受捐赠的患者里有一个盲人小朋友,造成了一起交通事故后想要自杀的时候恰好就送到了这家医院,十六岁,自责得快要死掉的小朋友,他大概知道这是谁。王嘉尔在没有人的病床上,睡了一觉。又梦到弟弟坐在胡同口,指着自己的心口喊疼,王嘉尔扑过去替他按着,“是手术太疼了吗,哥马上就去叫停,我们不救别的小孩了好不好。”那个上一秒还在喊痛的小男孩儿一下子跳起来戳他的脑门儿,“哥,我是因为你才疼。”因为你还在自责还是不肯往前看,所以我才疼。

 

王嘉尔在梦见弟弟后第一次没有哭着醒来,病房外面吵吵囔囔的,他被吵醒了,手术还没有结束,因为阳光还洒在他的脸上,就快立冬了,病房里摆的君子兰却仍旧开得很好。他想出去看看外面在吵什么,就看见光线铺成的门口走廊上,金灿灿的地面上,赤着一只脚的浅灰色家居服,堵着一位护士问人家你知不知道王嘉尔在哪里。

 

不是梦。

 

让人痛苦流涕,让人浑身冰凉,让人执拗了两千年的过去,都过去了。就算冬天来了也没关系了。

 

 

 

7.

“林在范,我在这儿,你别吵了。”王嘉尔一边穿鞋一边教育一个两千年没和别人打交道的妖怪在医院要安静,好在是很听话,光着的脚踩在穿了拖鞋的脚面上在长椅上乖乖坐着。

 

“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王嘉尔坐在隔一个座位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把后脑勺倚在墙上,林在范偷偷变了朵小云彩垫在王嘉尔的头发丝儿里,又伸出食指在王嘉尔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林在范的记忆一股脑儿的涌进了王嘉尔的脑海里,他看见穿着袍子背着包袱的林在范,看到王嘉尔在梦里给弟弟搓胸口而冲出自己那一方天地的林在范,在医院门口掉了鞋子都没注意到的林在范。

 

“我就说你藏着掖着了吧。你根本就是偷偷跑进我的梦里过。”

“在我梦里还给我擦眼泪,梦醒了又翻脸不认人。”王嘉尔睁开眼睛,盯着林在范露在外面的脚丫看。

 

“你脚趾甲还有手指甲都长长了一点点哎,这也就两个小时吧?出门之前想好了?”林在范也看,好像真的长长了一点,时间也开始在他身上流逝。

 

“嗯,假如我是琉璃,看见我逃避的样子也会后悔救了我吧。你弟弟很可爱,又懂事,两千多年我想不通的事情,还不如他的一句’因为你才疼’。”

 

“嚯嚯,那你以后自己买草莓牛奶就行了。”王嘉尔挑了挑眉毛,两个胆小鬼。林在范突然打横躺在了王嘉尔的腿上,中间的空位子全让他占上了。

 

“我从来不喜欢浅蓝色,那天的蓝睡衣,全是私心。梦里给你盖被子的时候又想着你是不是真的踢了被子。你带着消毒水味儿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又想着收走你的全部噩梦。”

“嘉嘉,这次我真的会一直陪着你。”

 

 

 

尾声

王嘉尔非要看看让林在范把自己关在梦境里两千年也要再造一个出来的琉璃盏,林在范拗不过他,又重新把店面变了回来,领着人往烧制的窑子里走,推开了不知道多少门才到。王嘉尔又把嘴巴撅到天上,手里啃了一半的橘子一股脑塞进林在范的嘴巴里,“藏得挺深啊林在范。”跟个琉璃玩器置气,开门的时候又猝不及防地掉了泪,林在范慌了,想着祖宗醋劲儿太大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哄好,王嘉尔就扑到他的怀里。

 

“喘不过气,好像我也碎过似的。”林在范咽不下那半个橘子,说不出话只能把人抱紧,那琉璃盏到底还是又回来了,可又没人在乎了。

 

王嘉尔作完就消了气,还以为怎么个摄人心魄,也不过如此,转头又拉着林在范出门。林在范剪了头发,不太习惯自己的样子,好几天连送王嘉尔上学都不肯,这回没坚持住,被个活了二十来年的小凡人硬生生拖出了门。

 

“他叫金有谦,十七岁啦,帅吧?”

 

“帅是帅…”林在范扯了扯连自己头上都被扣上的生日帽,搞不清状况。

 

“他就是你找到我的那个医院里成功移植了角膜的孩子。”

“生日快乐啊,小谦。听说你当初还要闹自杀,呸。你要知道,事故不怨你,捐角膜给你的人也一定不怨你。”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但你一定要知道,伤痛要很快变成过去式,生命要变得绚烂。

 

“这个大哥哥做的琉璃有世界上所有的颜色,你没看见的那十六年都能用这个补回来。”

 

 

 

“谢谢哥哥,以后不要哭了哦。”


评论(4)

热度(88)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